(一)
吃過早飯,老賈從鎮(zhèn)上出發(fā),沿著檀木河,一路溯水而上。
檀木河是資江上游一條重要支流,從雪峰山深處歪歪扭扭流來,又曲里拐彎地向山外流去。河水仿佛被人濾過一般,出奇的清澈和美亮,看去有如山里少女的眸子,又像秋日夜空里的星星。岸上的柴草開始枯黃,而水邊的花草卻依然茂密,依然嫩綠,似乎它們不是生在同一片天地,不是在接受同一個日月更替。
現(xiàn)在,老賈覺得有些累了,額頭上滲出了細(xì)細(xì)汗珠,滿身好像有蟲子在咬。老賈放下拐棍,下到河邊去洗臉。他把一雙填過無數(shù)稅單的手伸進(jìn)水里時,一股清清涼意立刻浸滿全身。《紅樓夢》里說,女人是水做的,老賈想,那水應(yīng)該是這樣的水,應(yīng)該是檀木河的水。想到這里,老賈嘆氣了。老賈的老伴已經(jīng)故去多年,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沿海工作,他現(xiàn)在是孤身一人哩,所以,當(dāng)鎮(zhèn)上小袁鬧著要回縣城搞對象,一時又找不到替手時,老賈就主動請纓,為局長了難,局長高興地說:“好,老賈,你就去三個月,元旦節(jié)我一定來接你。”
老賈洗完臉,轉(zhuǎn)過身,見路上有個人在打量他。看他的穿著,老賈知道他是過路的山民,便問:“老鄉(xiāng),問你,去檀木沖還有好遠(yuǎn)?”那山民說:“不遠(yuǎn),拐過這個山嘴就到。”老賈道了謝,正要趕路,卻見那山民的目光還牽著自己,就又問:“老鄉(xiāng)你認(rèn)得我?”山民搖了搖頭,說:“你是收香粉的么?”老賈心里笑了,原來他把自己當(dāng)成收香粉的生意客了,就含糊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想那山民卻轉(zhuǎn)身走了,邊走邊說:“阿香的廠子有救了,阿香的廠子有救了。”腳步是那樣的輕快。
阿香?莫非就是小袁說的那個女老板?打移交時,小袁告訴老賈,檀木沖有家香粉廠,今年三個季度九個月了,還沒交一分錢的稅,老板就叫阿香。
過了山嘴,老賈果然聽到水碓屋的聲音:“空通——”“空通——”再走幾步,就有陣陣檀香飄來。循著聲音,老賈看見路坎下有一座灰色小屋,窗子和門都被封嚴(yán)實(shí)了,四周彌漫著一團(tuán)灰色煙霧。老賈知道,那不是煙霧,那是從木屋里飄飛出來的香粉。
走近木屋,“空通”聲越來越大。聲音從木屋里發(fā)出,可到底如何發(fā)出,老賈并不知道,老賈只看見,一條水渠把檀木河的水引來,引到木屋邊,水渠卻突然沒有了,藍(lán)幽幽的水就生成一個小小瀑布,瀑布下有一個大木輪,木輪上有長長的葉片,渠水落在葉片上,木輪轉(zhuǎn)動起來,帶動木軸,木軸又帶動另一端的短片,短片就極有規(guī)律地?fù)軇右粭l木枋。那木枋一節(jié)藏在木屋里,一節(jié)伸在外面,仿佛一頭牛從欄里探出頭來喝水。木枋每被撥動一下,小木屋就發(fā)出“空通”一聲響。老賈終于明白,水碓屋為什么叫做水碓屋了。這種原始而機(jī)械的作坊,在檀木沖有了幾百年歷史。據(jù)縣志記載,檀木沖出產(chǎn)一種香木,叫檀香木,這種木材木質(zhì)堅(jiān)硬,可薰東西,也可提取香料和藥物。早年間,檀木沖人就把檀木搗成香粉,賣到山外。那時候,檀木河邊到處是水碓屋。后來,上頭說,加工香粉是“資本主義尾巴”,要割掉,所有水碓屋就全被毀了。再后來,改革開放時,檀木河邊又建起幾座水碓屋,但由于檀香木越來越少,那些水碓屋又陰一座陽一座地停歇了下來,現(xiàn)在,僅剩下阿香這一座了。
老賈正想著,突然“吱呀”一聲,水碓屋的小木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人來。那人蒙了頭,捂了嘴,渾身灰撲撲的,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老賈一時看不出來。那人見了老賈,也怔了片刻,片刻之后,便拉下嘴上的口罩,把一張略顯滄桑、然而更加?jì)趁牡哪樥宫F(xiàn)給老賈。
“老板娘?”老賈上前招呼道。
“別叫我老板娘。我叫——阿香。”叫阿香的女人又揭下頭帕。
老賈說:“哦,阿香,我是老賈,你生意好呀。”
阿香說:“好什么?香粉還沒賣出一粒呢。”
老賈探頭望望屋里,屋里真的堆滿了脹鼓鼓的纖維袋子,“就沒遇上一個買主?”老賈極力要把話題往自己的思路上引,否則,他今天的稅單就無法開出。
阿香嘆了口氣:“嗨,遇是遇上過,人家不是嫌價高,就是嫌貨差。如今的生意,難做呀。”
老賈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難做。不過,聽說你今年還沒交過稅?”
阿香馬上警惕起來,開始以為老賈是來買香粉的,沒想到他是一個收稅員,剛才還神采飛揚(yáng)的臉,倏然間暗淡下來:“貨沒出手,我拿什么來交?我買木材、請工人,都還欠著一屁股賬呢。”
不知為什么,老賈竟無言以對了。以前他可不是這樣的,以前,不管碰上哪種油鹽不進(jìn)的人,他都有辦法對付,直至達(dá)到目的。可今天,老賈顯得束手無策。是因?yàn)榘⑾愕南惴蹧]有賣出去,還是因?yàn)榘⑾?老賈自己也說不清楚。回到鎮(zhèn)上,老賈心里還是一團(tuán)亂麻。 {Ky:PAGE}
(二)
老賈第二次到檀木沖,是一個月以后。其時已是深秋,山里楓葉一片火紅。老賈這一次身后還跟了一個人,一個廣東的生意老板,姓錢,專門做香粉生意的。這之前,老賈到處放信,通天下尋找做香粉生意的老板。這個老板,便是他兒子給他介紹的。錢老板身材矮小,說話舌子好像卷不起來。
“老賈,你說不遠(yuǎn)啦不遠(yuǎn)啦,怎么還沒到呀?”錢老板平常路走得少,沒走多遠(yuǎn),就氣喘吁吁,揮汗如雨了。老賈指著路坎下的小木屋說:“錢老板,別急,你看那是什么?”錢老板說:“小茅屋呀。”老賈說:“不對,那是水碓屋。香粉就是從那里生產(chǎn)出來的。”錢老板雙眼瞪得牛卵子大,他萬萬沒有想到,那些清香四溢、幫他掙了大錢的檀香粉,是從那么簡陋的屋子里生產(chǎn)出來的。
老賈敲著小木門,阿香從里面鉆出來。她仍然蒙了頭,捂了嘴,渾身灰撲撲的。老賈為雙方作了介紹,錢老板見了阿香,自然十分驚奇,阿香見了錢老板,卻是十分高興。
“走走走,屋里坐。”阿香說著,就在前頭引路了。阿香的家在另一個山灣里,一座木屋,屋前是塊水泥曬坪。屋前很整潔,似乎沒有多余的東西,這個阿香,真是一個精致的女人哩。老賈正感嘆,阿香已從內(nèi)室出來了。這時的阿香已經(jīng)煥然一新,那姿態(tài)那韻致,令兩個男人眼睛頓時一亮。錢老板目光好像一條線,被阿香這只風(fēng)箏扯來扯去。老賈卻不敢多看,只低著頭抽煙,然而,阿香的身影,卻始終在他的視線里。
不一會兒,阿香就做好了一桌飯菜,她拿出一瓶酒,將兩只酒杯斟滿。老賈疑惑地看著阿香,阿香躲開老賈的目光,笑笑說:“老賈、錢老板,我阿香沒能耐,不能陪兩位大哥喝酒。錢老板是遠(yuǎn)方客人,老賈你就代我陪好錢老板。”老賈就敬錢老板的酒。他們喝一杯,阿香斟一杯。錢老板漸漸有了醉意,問阿香道:“阿香,你男人呢?不來陪我們喝杯酒?”
阿香放下酒瓶,把臉扭朝一邊,幽幽地說:“別提他了,那個死鬼。”她聲音顫顫巍巍,滿含悲傷。原來,阿香父母就她一個獨(dú)女,男人是外縣來的倒插門,前年冬天快過年時,他犟著要去老家看看,結(jié)果出了車禍,沒有再回來。他們本有一兒一女,丈夫死后,那邊說兒子是父姓,就讓兒子過了那邊。一個女兒,現(xiàn)在正在縣城上高中。
老賈突然有了一股豪氣。他抓起酒瓶替錢老板斟滿,又為自己斟滿:“來,錢老板,我陪你喝,先喝為敬!”說著嘰咕一聲,喝個底朝天。錢老板說:“老賈,要喝可以,不過我有一個條件,我一杯,你兩杯。”老賈說:“錢老板,你一杯兩杯可以,不過,我也有個條件。”
錢老板問:“什么條件?”
老賈說:“我倆把這瓶酒全部干掉,你把阿香的香粉全部買了。價錢就按阿香出的。”
錢老板說:“我倆?不行!你一個人喝。你把這瓶酒全部干完,我就買阿香的香粉,價錢嘛……再加10%!”
“說話當(dāng)真?”老賈站起身,逼視錢老板。錢老板也站起來,拍拍胸脯說:“大丈夫無戲言。”
老賈喊阿香:“拿碗來!”阿香沒有去拿碗,而是反過來勸老賈:“老賈,身體要緊,你不能喝……”老賈手一揮,自己咚咚跑到廚房拿出一只菜碗,咕嘟咕嘟倒?jié)M酒,一口氣喝掉,然后抹抹嘴問錢老板:“怎么樣?”
錢老板被老賈的氣勢震住了。他有些后悔剛才的失言,他不知道老賈有多大酒量,萬一醉倒了怎么辦?更主要的,還是香粉的價錢,提高了10%,這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呀,但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現(xiàn)在也只能勸老賈別喝醉酒了。“老賈,別醉了。在這里喝醉了可沒人服侍你喲。”
“不……會……”老賈說話舌頭已不夠靈活,腳也有些站不穩(wěn)了,但他還在把酒往碗里倒。阿香不由分說地?fù)屪呔破浚f:“老賈,錢老板說得對,身體要緊,別喝醉了。”
老賈一把奪過酒瓶:“阿……香,我不……會醉,只要你能賣掉香……粉,我醉死……死了也值。”
阿香哭了。她大聲說道:“不!老賈,你不能這樣,我不賣香粉了,我寧愿不賣香粉了!”
這時錢老板說:“老賈,朋友,我是開個玩笑,酒你別喝了,香粉我全買,還是加10%。”
老賈紅眼睛一瞪,說:“玩笑?無……戲言……”說著把一碗酒朝嘴里倒去……
老賈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上午。他睜開眼,見天花板是木樓板,床也不是自己以前睡的床,窗外有鳥鳴啾啾,才記起自己昨天醉了酒,明白自己是睡在一個叫阿香的女人家里。
“你終于醒了。”
一個身影從門口閃進(jìn)來,同時帶進(jìn)一股撲鼻的檀香。是阿香進(jìn)來了。老賈想坐起來,努力幾次卻未能如愿,就感嘆自己老了,不勝酒力了。陸游說,“少年見酒喜欲舞,老年畏酒如畏虎。”說得對極了。
阿香說:“別動!別動!再休息一會。”說著出門去了,旋即又回來,桌子上就有了洗臉?biāo)岵琛@腺Z心里一暖:“我多久沒享受這種溫情了?多久了?”就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在阿香的照拂下,老賈洗了臉,喝了茶,飯卻無論如何也吃不下。錢老板清早走了,他要去調(diào)車,要去銀行打款子。老賈別了阿香,獨(dú)自一人往鎮(zhèn)上走。他沿河而下,腳步有些踉蹌,頭有些暈,渾身沒有一絲力氣,像剛被人抽了筋割了肉,又像剛剛生過一場大病,走幾步,他就得坐下歇一會,好在一路風(fēng)景很好,心情也很好。深秋了,河邊居然還有鮮花開放,在河風(fēng)的吹拂下,一擺一晃的,嬌翠浴滴。兩只水鳥在水面嬉戲,一會落在這塊石頭上,一會落在那塊石頭上,尾巴一翹一翹的,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看樣子它們是一對夫妻。人如果能像它們一樣,該多幸福啊!老賈心里慨嘆道。鬼使神差地,老賈突然想起了阿香,想起阿香的一頻一笑,一舉一動……老賈忽然羞澀起來,就到河里洗了一把臉。清涼的河水使老賈清爽了許多,往昔的氣力好像又陸續(xù)回到了身上。他的腳步不由變得輕松起來。 {Ky:PAGE}
(三)
三天以后,是鎮(zhèn)上趕集的日子。老賈在街上收了半天稅,中午,他剛吃過午飯,
阿香把一沓錢放在老賈辦公桌上,說:“老賈,多虧了你,這是今年的稅款,請你點(diǎn)一點(diǎn)。”
老賈說:“錢老板夠朋友,沒有食言。”
阿香說:“沒有食言。不過錢老板罵了你。”
“罵我什么了?”
“罵你是傻冒。他說他跑生意幾十年,還沒見過你這樣的稅務(wù)干部。”
老賈聽后哈哈一笑:“他還說什么了?”
“他說,下次還要跟你喝酒。”
老賈笑得更響了。阿香也笑了。
阿香忽然問老賈:“呃,小袁呢?”老賈說:“回縣城搞對象了。”
阿香就不言語,一臉憂郁。老賈說:“阿香你怎么了?”阿香說:“沒什么,就是羨慕他們年輕人。”一句話說得老賈也心事重重,許久,阿香輕聲對老賈說:“有件事,我想問問你。”
老賈說:“問吧。”
阿香的聲音更低了:“錢老板說,你老婆已經(jīng)不在了?”
老賈頓時成了一把斷弦琴,聲響全無。他沒想到阿香會問這件事,他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好在阿香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抓起桌上的稅單,逃也似的沖出門去了。
元旦節(jié)這天,局長真的開了小車來接老賈回縣城。局長說:“老賈,接手的小紅來了,你今天就跟我回去吧。”
老賈一點(diǎn)也不感到高興,相反,他呆呆地坐在辦公桌前,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局長說:“老賈怎么啦,不舒服么?”
老賈望望局長,搖了搖頭、又望望窗外。窗外是一家縫紉店。此刻,阿香也在那里坐立不安,愁眉不展。
老賈忽然站起來,對局長說:“局長,謝謝你的關(guān)心,不過……不過我想繼續(xù)留在這里……”
局長不懂地看看老賈,隨即馬上眉開眼笑起來,緊緊握住老賈的手說:“好!老賈,扎根基層,好典型,回頭我給你評先進(jìn)。”說完一干人呼啦一聲鉆進(jìn)車?yán)铮魢[而去。
老賈趕忙去看窗外。對面縫紉店里,阿香笑容滿面,正朝這邊走來。
(曾獲邵陽市“稅務(wù)杯”征文一等獎。)
來源:綏寧新聞網(wǎng)
作者:陶永燦
編輯:red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