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

　　走進寬闊的河灘，少年就看見了對岸一片碧綠碧綠的桃林，有風把清香送過來。

　　河水純純的透藍，少年望著河水心里饞得癢癢。他脫了個精赤，試著水下去。啊嚏——少年突然打了個噴嚏。深幽的河水徹涼。少年瑟瑟地抖著回來，穿上牛仔褲。

　　嘻嘻。忽然有了女孩的笑聲。

　　少年從驚疑中清醒過來，濃濃的麻葉柳下，有一個露著雪白光潔脊梁的女孩背對他，女孩有一條又粗又黑的辮子垂到腰際，辮梢上有一團耀眼的紅色，她的身子倚在一條大水牛身上，女孩笑的時候，笑聲將兩個柔滑的肩聳起來。少年的心怦怦亂跳，他的臉頓時紅了，急得變了音腔：

　　你怎么偷看別人——

　　誰偷看你啦，人家在這里放牛，你跑過來就脫光衣服，也不看看有沒有人——人家背身子也來不及。女孩說。

　　少年說，你自己光著身子，還笑話別人。

　　誰光著身子啦!姑娘回過身來。少年這才發現女孩穿著一個繡荷花的紅肚兜，肚兜下面鼓鼓的。她的年齡同少年相差無幾。

　　哇，你怎么老盯著人家呀!女孩的臉有點兒紅了。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啦。少年說。

　　我看你就不像個好人，女孩用腳尖踢著河水，水花四濺。

　　我不是壞人。少年像受了屈辱。

　　怎么不洗澡了，膽小鬼。女孩抿嘴一笑。

　　誰膽小了，少年的手臂在空中優美地晃動幾下，然后，縱身一躍，扎入了河中，碧青的水面劇烈地波蕩一下后，水中冒出一串氣泡，少年的身影在河面上消失了。

　　嗨——女孩又叫了一聲，聲音輕柔而悠遠。

　　我在這!女孩背后中響起少年的回應。女孩回過身，少年不知什么時候已騎在了牛背上，得意洋洋，頭上的水珠在陽光下晶瑩閃亮。

　　女孩揮動手中的柳枝，猛地往水牛背上一抽。少年撲通一聲被牛顛落在水中。

　　待少年從水中爬起，牛馱著女孩已泅到了河中。

　　你欺負人。少年幾分惱怒的樣子，沖著女孩嚷。

　　嘻嘻!誰欺負你啦!女孩甜甜地笑著，這時，她已將柳枝繞成了一個翠綠的圈，朝少年扔過來：給你，勇士。

　　女孩騎著水牛過了河，上了岸，隱入那片碧綠碧綠的桃林里。

　　少年枕著柳圈在河灘上軟軟地躺下來。空氣中氤氳著陣陣可人的溫馨。 {Ky:PAGE}

　　紅鯉魚

　　在綠意蔥蔥的夏天，少年覺得他像浮標一樣輕飄，他想抓牢一點什么。

　　少年做了一支柳峭，細聲細氣的，吹起來，總讓人覺得不夠味兒。

　　沒意思。少年丟了柳哨。

　　一個孩童在河堤上粘蜻蜓。他手里的蜘蛛罩粘著蜻蜓的時候，嘴里便發出咯咯朗朗的歡笑。

　　你得什么意!

　　少年惡聲惡氣地罵了一句。

　　粘蜻蜓的孩童的笑聲戛然而止。他轉過一張嫩荷般的臉盤，嘟著嘴，望著少年，不知做錯了什么事兒。

　　真沒意思!少年在心里說。少年轉身走進那塊草地。他聽見孩童稚聲稚氣地嘟噥著我也要長大的。

　　應該去釣那條紅鯉魚。少年有了一個稱心的念頭。

　　根本看不見紅鯉魚的影子。但紅鯉魚仿佛通曉少年的心事，當他拋下誘餌，紅鯉魚就出現了。

　　紅鯉魚的出現給少年帶來了快意。紅鯉魚咬鉤的時候，少年興奮得額角上沁出了汗。哧溜一聲，紅鯉魚跳躍著，懸在釣竿上，少年趕緊往身邊拉。紅鯉魚掙脫了釣鉤，墜落在少年的大腿上，在少年的大腿間蹦跳，少年覺得一陣尿憋，憋不住，就尿了，熱乎乎的一片。

　　少年揉揉眼睛，摸摸襠里，滑滑地濕著，仔細看看身前身后，也沒什么紅鯉魚。原來他躺在草地上做夢了。

　　少年的身子恐懼地顫了顫，心就像做賊了似地虛，臉發燙，清澈的眼眸蓄上迷惘。

　　那些天，少年老躲著人。遠遠地見來了相識的人，他就故意弄亂了頭發，仰望夏日長空，或是出門時戴一頂草帽，將帽沿壓得很低很低。

　　少年走進油榨屋的時候，油倌在撞榨。油倌邊撞榨，嘴里邊吆喝：

　　嘿嘿唷嘞——嘿咩唷!

　　手抓緊來莫松勁!

　　嘿嘿唷嘞——嘿咩唷!

　　撞你娘來撞你姐!

　　嘿嘿唷嘞——

　　油榨屋里熱烘烘滿是菜籽油的香味。油倌的赤臂上淌著油汗。少年今天覺得油倌的歌子不野氣，夠味兒，也不覺得油倌黑油油的裸體丑陋讓人生厭，倒顯出奇異的雄壯，讓少年陡生羨意。

　　我來撞榨。少年說。

　　油倌瞇著油得睜不開的厚眼瞼，像擺撞杠一樣緩緩地搖搖頭。

　　我行!少年脫下襯衣，顯露著臂上跳動著的老鼠肉。又給油倌拋過去一包煙。

　　少年接過油倌的撞杠，鉚著勁朝楓木榨撞去，撞杠彈跳回來，將少年掀翻在地。

　　你娘的個×!油倌咧開嘴笑了。

　　油倌過來在少年肩上拍了一巴掌，嘴里操著娘，教少年握撞杠，站步法。

　　少年沉下心，立地站好，把所有的力量灌在手臂上，在擰腰擺動的一剎那爆發出來。楓木榨發出沉重的響聲。油榨屋頂污黑的瓦片被巨大的響聲震得嘩嘩亂跳。少年腳底也抖動。

　　行的你娘個×!油倌朝少年罵一句。

　　撞到后來，少年嗓門開始發癢，想喝喊，但沒喊，堵在身子里。

　　一直撞了十杠，少年手軟腰酸。

　　少年走出油榨屋的時候，再也憋不住了，他抻長脖子喊了一句：嘿嘿唷嘞!仿佛海闊天空一般，他心里豁然開朗。

　　走在夏天的陽光下，少年發現了地上碩大的身影。

　　我也要長大的。少年記起了粘蜻蜓的孩童的誓言。

　　少年努力掙脫夢后那種恐懼的陰影。 {Ky:PAGE}

　　陽光

　　陽光穿過麻葉柳，星星點點地灑在河灘上。天空像是一只大鳥豐滿的翅膀，全是白色羽毛般的浮云。白云之間有些藍色的深淵。

　　少年把他在油榨屋的經歷向女孩說了一遍，只是省略了撞第一杠的狼狽。少年把那天的經歷渲染成金戈鐵馬。

　　女孩斜躺在河灘上，眼睛深幽幽地望著少年。女孩笑的時候，嘴微微地一扁，嘴角這就有點翹，嫵媚得能讓人心醉。

　　你就肯定你比油倌還在行?女孩問。

　　那是男人們的事，說了你也不懂的。少年說。

　　是么?女孩問。

　　那還用說。少年掏出一支煙，并劃燃了火柴，他盡量使自己的手指夾著煙說話的語氣能有那么點意思，能同在油榨屋榨的經歷相符。

　　怎么能不懂?女孩繼續問，拿眼睛瞄著少年的修長臂膀。

　　少年躲開女孩的眼睛。

　　怎么能懂。少年說。

　　嘻嘻。女孩笑了。你為什么見了我就像老鼠一樣恐懼呢?

　　是啵?少年被問得有點兒心虛，為了表示他的不同，用了啵字的尾音。

　　你心中有鬼呀，女孩抿嘴一笑，有點兒羞澀地將十只尖細如削蔥根的手指絞著又粗又黑又長的發辮。

　　沒有的事。少年矢口否認，他瞥見了女孩裙衣里的紅肚兜，臉就紅了。幸好有一縷陽光映在他臉上。

　　少年搬來卵石，壘起一段巖垛。

　　干什么用呢?女孩問。

　　不干什么用。少年沒好氣地回答。女孩子家就是討厭。

　　女孩的眼睛變得雨季一樣憂傷。她吆過水牛就要往對岸去。

　　是我不好，行么?少年向女孩道歉。

　　女孩見少年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心里似乎得到了撫慰，嘻嘻地又變了臉色。

　　少年往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打水漂。少年往回瞅的時候，他看到女孩正用一本藍色封面的日記本遮住了臉。

　　鳥兒愿為一朵云，云兒愿為一只鳥。你也喜歡泰翁?女孩問。

　　少年微笑著點點頭。

　　你的字真漂亮。女孩說。

　　少年這才想起來了，這是他的日記本。你怎么偷看我的日記?

　　你給我的你忘了?女孩反問。

　　噢?少年蹙了蹙眉，忽然挺認真地問女孩，你知道我是誰生的?

　　女孩嫵媚地一笑，問：誰?

　　少年瞪大眼睛回答女孩：我媽呀……

　　桃 林

　　少年走進對岸那片桃林，是在一個四野蒙著淡淡薄霧的早晨。

　　少婦在桃林割青草，看到少年路過，她就輕咳一聲。少年被輕咳召喚。就看到了枝椏上的桃，鮮潤的無核桃。

　　少年停下來，他感受到白霧在他的腳下或急促或悠緩地騰空。

　　我知道你去找誰。少婦刷刷割倒一片草，晨光將她的嘴唇涂得一抹豐潤，就像水蜜桃。

　　找誰?少年像無賴漢一般吹了聲口哨。

　　我小妹。少婦說，可她不在。少年在少婦身邊蹲下。看少婦割草。

　　少婦旋過身美麗寬大的臀部照著他。

　　這桃熟了。少年說。附近的一束枝椏上的桃能看出些許成熟的顏色。

　　當心把你當賊抓。

　　少婦格格笑起來。

　　你在勾引小妹。少婦收斂了笑，突然說。

　　少年很困惑，也有點生氣，一下子就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

　　你的臉紅了，心虛。少婦說。她身后碼了一垛高高的青草。

　　少年覺得臉讓露水打得發涼，他無法看清自己的臉，所以他猜不出少婦是不是在戲謔他，她是個美麗的妖精。少年想。

　　我是隨便走走。少年說。他改變了主意，打算走出露水滴答的桃林。

　　旺旺，桃林里竄出一條黑狗。

　　少年嚇個激靈，失了鎮靜，膽怯地后退兩步。

　　我抓了個偷桃賊，少婦對著霧靄里說。

　　在哪?女孩從桃林里飄出。女孩在護桃。女孩看清是少年，喚住黑狗。

　　你怎么想起到這里來?女孩嘻嘻地沖少年笑了一笑。

　　我去同學家，路過這里。少年一半是分辯，一半是撒謊。

　　姐，你埋汰人家。女孩嗔怪道。

　　這是你家的桃林?少年用提問擺脫尷尬的處境。

　　女孩點點頭。黑狗望著陌生的少年，呲露白牙。

　　我走了。少年告辭。

　　你不是找我小妹的么?少婦說。

　　不跟我去桃林里看看，還有那口荷塘，保管讓你開眼界。女孩說。

　　不了。少年煞有介事地輕咳一聲，往大路上走，

　　女孩利索地爬上桃樹，摘了一捧桃，在后面追上來。

　　這桃好甜脆的。女孩說。

　　少年遲疑了一下。透過晨霧，他看見少婦正朝這邊觀望著。

　　你接還是不接?女孩有點兒生氣了。

　　少年接過濕漉新鮮的桃，然后轉過身大步走出白霧如綃羅的桃林。

　　太陽從霧靄里漏出玻璃珠一樣的彩光。 {Ky:PAGE}

　　彩虹

　　夏日的天空靛青而高遠。

　　少年喜歡看輝煌的夕陽，是近來的事。夕陽讓少年感受到一種成熟的美，一種氣勢恢宏的壯麗。而朝陽太嫩。

　　進入夏天，少年的膚色一改那種嬌弱得討厭的白嫩，變成經風見雨的黝黑。少年的襯衣也顯然已經太短了，露出了寬寬的一截背脊。

　　午后，下了一場過云雨。灸人的熱浪消退了，雨后的天空出現了一道彩虹。

　　少年找到女孩，女孩望著彩虹發癡。

　　你在玩深沉呀。少年說。

　　彩虹真美。女孩說。

　　看你那癡心的模樣，當心化成彩虹。少年說。

　　那才美哩!女孩笑了。

　　彩虹倏忽之間消失了。夕陽已靠山。天上迤邐著幾塊白絲條般的云彩，涂上一層晚霞，宛如燦爛奪目的彩緞，裝飾著碧藍的天空，和青山綠水媲美，讓夏日更加動人。

　　少年掏出一張白紙條，告訴女孩，我考上高中了，是那所重點中學。

　　女孩說，祝賀你，高中生。她也分享著少年的高興。她接過少年的錄取通知書，放在膝蓋上，左折右疊，一只鴿子便活靈活現出現在她手上。

　　我得為上高中做些準備了。少年說，以后我就不能天天瞎玩了。

　　你也去上那所中學。少年鼓勵道。

　　努力爭取吧。女孩說。

　　分手的時候，少年握了握女孩的手，再見，未來的校友!

　　女孩甜甜地一笑，點點頭：再見，高中生。

　　少年將紙鴿子揣進襯衣口袋，望著女孩渡過了河，走進了那片夕陽下的桃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