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崽不要教,磨槽走一遭。
青葉河上的磨槽是個苦地方。山高地陡,遍地巖石,只能種包谷。
“先前哪,皇上傳下令來——”
在包谷畬里,做得悶時,父親就會給兒子講懶漢的故事。
這故事不知講了好多年了,兒子呢還是認真地聽。
“皇上說,要人給他送一根比包谷苗還長的芭茅草去宮里。一個懶漢聽到圣旨,高興得不得了,在他包谷畬時剁了根好長好長的芭茅草去朝見皇上。誰知皇上一見那根芭茅草,就下令重打懶漢七七四十九大板——皇上是專治懶漢才下那道令的。”
父親見兒子認真地聽,講得很有興趣。
“后來呢?”兒子問。
“后來——后來么,嘿嘿……”父親埋下頭一個勁地除草。
撲哧撲哧,隨著一陣響聲,包谷畬里騰出一股塵土。
“真是個懶漢。嘿嘿……”兒子附和著笑。
夏天的山野仍舊顯得空曠。只有春上種了包谷的地方才略為熱鬧。包谷苗頂著稀疏的天花,包谷捧吐出縷縷紅纓,宣示著一種生命的存在。
天上的日頭好烈。
“歇歇啵?”父親用商量的口氣問兒子。
“歇歇。”兒子刷刷地扯倒一叢雜草,坐在那里。
他們是清早帶了包谷粑出工的,這地方離家上界下坡十多里。
“抽鍋煙。”父親將那五寸長的銅煙鍋遞過來。煙已裝好,煙是巖縫里種的葉子煙。兒子接過,不客氣地抽。很快,有幾絲青色的煙繞著頭頂的包谷苗升騰上去。
一只黑色的小蟬不知從哪里飛來粘在一根包谷上,吱吱地叫。天氣顯得更熱。兒子摘了把桐樹葉子扇涼。
“同你打個商量。”父親說。
“么子事?”兒子抽出嘴里的煙鍋。
“你姐姐昨日來說,她家缺糧,想借點。”父親黑皺皺的肚皮上有一層灰塵,他使勁用汗巾擦。
“我們不也就三擔包谷了,還一個多月,她又在月子里。”兒子說,發愁。
兒子說的“她”,是他去年秋天里娶的婆娘。兒子的婆娘是姐姐換來的扁擔親。姐姐就嫁給了他婆娘的大兄弟。
兒子口里又冒出許多辛辣的青煙。
一陣無話。青青的包谷畬里窸窸窣窣傳過葉子的磨擦聲。
“想必今年比去年年成好。”父親望了望包谷苗。
“借她一籮。”兒子下了狠心說。
“老蟲借豬——有借無還。”父親嘆口氣。
兒子默默地點點頭,肯定了父親的判斷。兒子是極佩服父親的。
“包谷好呷巖扎腳,粟米好呷九層殼。凡事都是從苦處出身。”父親拍拍手板,留下這話,又動工。
父親確是磨槽的體面人。去年兒子的婚事就辦得光彩,好多人來作賀,醇醇的包谷酒把個紅紅的日頭熏了一天。
“前幾天碰到青坡里的表叔,他還說我的喜事熱鬧。”兒子說。
“嗨呀——能不光彩!”父親有些得意,眼前的包谷紅纓支撐他的記憶。
蟬叫得急躁。干了一陣,找個蔭涼處,兒子解開手巾包,父親提出竹壺,坐下來就著涼茶吃包谷粑。
包谷畬里頓時少了許多聲響,只有兩張嘴極響地嚼著。
“包谷正瘋長哩。”兒子說。
父親停住嘴的嚼動:“怕沒保障。父親說著,抹去嘴角胡茬上的碎沫。
“這鬼天!”兒子怨煩。
“一方水土養方人。怨得哪個?”父親望著天上紅紅的日頭,眼睛瞇成線。
吱地一聲,一只淡藍色的油蚱雞落在兒子面前。油蚱雞一對長長的須角高高舉著,煞是威風。
父親也看到了。他示意兒子不作聲,輕手輕腳地將掛在樹枝上的粗布襯衣取下,扯開成羅網狀,弓腰屏氣,沒等兒子看清,他已用衣服罩住了油蚱雞。
兒子見父親罩住了油蚱雞,興奮不已,找來根麻繩,拴了油蚱雞的雙腿。
“看你還跑。”父親又是一陣成功的得意。“看你還跑。”兒子也說,并用一片草葉逗它。油蚱雞企圖掙脫束縛,細長有齒的腿,有力地彈蹬著,翅膀不時劃出吱吱響聲來。
兒子逗著它,只是好笑。
父親見兒子正在勁頭上,留下兒子進了包谷畬。于是,這片包谷畬多了些熱鬧。
坎下那叢水麻葉開始蔫落,該收工了。
父親正要喚兒子,沖沖地山路那頭火燎燎跑來一條漢子。
“跑啦——跑啦——”漢子開口就喝喊。
父親無端地感一陣心緊:“哪個?哪個跑了——”
“香玉,香玉跟一個貨郎跑啦!”那漢子說。
香玉是兒子那坐月子的婆娘。
“什么?”父親一驚。
兒子眼前模糊。
遠處的山嶺似乎逼近了些。包谷畬里無聲地涌起一派冷寂。
不知過了多久。
“回去?”父親說。
“回去。”兒子說。
父子倆吃力地站起身子來。
暮色濃重了。包谷畬變成黑糊糊一片。近處的山峰露出了猙獰的額頭。
“遲早會跑的。”父親走在前面說。
“遲早會跑的。”兒子眼在后面,也說。
“再找個能扎根的。”
“再找個。”
遠處昏暗的山影渾然一片,只有那片包谷畬才知道,那昏暗的山影中正行走著勞累了一天的父子倆。
寫于1988年
來源:綏寧新聞網
作者:陶永喜
編輯:red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