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十歲的這張老臉,依舊和三十年前一樣見不得人,所以一向是不出大門的,然而老了的是臉,不是心,當誘惑襲來,不能不心如鹿撞,不能不擬把疏狂圖一醉。所以,綏寧姑娘節(jié)呀,我來了。
從鴨田到金石橋,從金石橋到邵陽,從邵陽到綏寧,我由衷地贊美和沉醉于鄉(xiāng)間的寧靜自適,但沒我沒辦法欣賞這一路折騰,大概一切事情,都不能兩全其美。
同行的人,看起來都那么高大上,唯有我是塵埃,將鼠目寸光偷偷往人堆里掃射,找不到一張叫得出名字的臉,一不小心潛入上流社會,瞬間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不過,這才自由自在呢,至少不必找詞來敷衍禮節(jié)人情,心里得只剩下一個純粹的精神目標。
一、關(guān)于姑娘節(jié)
我們向來把未出嫁的女子叫姑娘,出嫁了的叫阿嫂,像我這樣的,叫老阿嫂。但綏寧不是,出嫁了的才叫姑娘,未出嫁的叫阿妹。農(nóng)歷四月初八,是綏寧苗家的姑娘節(jié),兄弟們把嫁作他人婦的姐妹接回家來,一家子敬祖宗,吃烏飯,喝燒米酒,曾經(jīng)的閨蜜們在一起跳花跳月,一傾閨閣情懷。
我喜歡神話傳說,但不喜歡將神話傳說附于風物,也不認為附會一個傳說,便能使風物添一層文化底蘊,那未免太俗,也太濫。但有關(guān)于姑娘節(jié)的幾句歌謠,卻覺得又親切又唯美:
苗鄉(xiāng)四月八,
姑娘回娘家,
腳穿繡花鞋,
身披五彩霞。
閉上眼,滿是環(huán)佩叮當?shù)拿缂夜媚铮阆萝b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豈不叫人心旌搖蕩,攪皺一池春水?
流傳最廣的版本,姑娘節(jié)是為了紀念宋朝的楊黎娘,但并無考據(jù),不大令人信服。若史實果然如此,為什么各個姓氏的姑娘節(jié)并不一致?為什么云南、貴州、廣西也有姑娘節(jié)的芳蹤?是因為民族遷徒和融合將風俗帶到了萬水千山嗎?它到底是因愛情而生,還是因英雄而生,還是因為巫異化成俗,抑或其它?苗族因為有語言而無文字的缺憾,注定這將是一個不解之謎。
無論姑娘節(jié)最初起源何處,但它和當今三八婦女節(jié)一樣,起碼證明著一定程度的女權(quán)和女性文化。或許可以由此可以揣測,開辟鴻蒙之后,并非一直是男權(quán)社會,女人有過它被尊敬被崇拜的鼎盛時期,也許那時候,家家但愿生女不生男呢。
烏飯是姑娘節(jié)的經(jīng)典,楊桐木葉的汁液,完全改寫了糯米的外在與內(nèi)涵,黑色變得比任何顏色更內(nèi)容豐富,甚至于你會覺得,顏色本身就是香噴噴的。我無端地相信一種說法:這來自楊桐木葉的汁,最初源于女祖的血,因為楚地的巫史傳統(tǒng),認為分食女祖血肉,能延續(xù)其神通,拓展其靈異,所以這一木桶的烏飯,絕不會僅僅是一道美食。苗族人家在吃烏飯之前,先祭列祖列宗,取得與神靈的溝通,這種鄭重其事的儀式,使姑娘節(jié)的由來,與巫史又靠近了一步,歷史淵源與苗家姑娘一樣美妙動人。
對著鏡子刷了十二層白粉,捆了拖到腳踝的長裙,在無人認識的人群里,我要再冒充一回姑娘。
因為我只是姑娘節(jié)的偶然過客,徑直跨過祭祀的程序,坐到了姑娘宴的長桌前,筷子不斷在各種食物間流連,耳朵在梁柱間捕捉天籟之音,眼睛在苗家姑娘身上獵艷,不知不覺間,忘記了一個女人應(yīng)有的食量,別人的還只略動了動筷子,我的碗已經(jīng)見底,勞駕阿妹添了又添。席上有竹筒酒,我怕被人勸飲,先跟苗家姑娘聲明我是不喝酒的,然而酒香芬芳,格外撩人,趁著左右無人注意,我偷偷地舐一點在舌尖上,甜香滿口,并不嗆人,于是再不勞旁人勸酒,自斟自飲,不知不覺間滿面酡紅。
夜色中的風雨橋,五色斑斕,分外妖嬈。入得其中,卻處處也是傳統(tǒng)的元素,許多人在這里盤歌,或者跳花,或者蘆笙悠揚。巫水流光溢彩,于無聲處柔情蜜意。坦蕩潑辣的載歌載舞即使已經(jīng)不具有通行的嫁娶意義,但一不小心機緣湊巧,郎情妾意還是有可能的,今人謂之艷遇。更重要的是它鏈接著一段歷史風貌,輕輕一點擊,便是一段夢回前朝。
在1996年之前,姑娘節(jié)作為一種民俗,在苗家的屋檐下寂寞流傳。1996年之后,綏寧黨政府將姑娘節(jié)推上舞臺,姑娘節(jié)始為天下共賞,于2008年列入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二、非物質(zhì)文化長廊
我是容易被文字勾引的人,在此之前,看過一些文化長廊,唐詩宋詞,元曲漢賦,多少有些意思。但低頭便能在手機上百度到的東西,總是不讓人那么看重。
在這巫水之濱所遇見的文化長廊,我卻喜悅于與它的遇見,并且絲毫不愿意錯過,因為文字尤美。
剪紙一樣的陰刻圖案,用黑白兩色還原出苗家的生活百態(tài):婚戀、生育、鈸舞……但打動我的還是文字,似乎比一切攝影更具有色彩美,以及無限的想象穿間。
“礱谷悉索,踏米下鍋,簸箕翹翹,風車叫叫。”語淺而境深,未抒情而情已四溢,生活的細節(jié),讓人如此深愛而不能釋懷。
深山緊鎖的苗寨里,“古橋古道古屋是一場堅守,儺面儺舞是一夢玄機,苗語苗歌苗酒是一碗酩醉。”多少從前事,都在廖廖數(shù)語中,可惜堅守也罷,酩醉也罷,今世的人,已經(jīng)無心再叩問從前的玄機。
“集散的是方言俚語,上演的是世相人情。”一個街市,就是一個世界,從前如此,現(xiàn)在亦如此。一邊是警世恒言,一邊是飛蛾撲火。
三、寨市古鎮(zhèn)
貧窮是該被詛咒的,但它使一些古鎮(zhèn)得以保全。
寨市古鎮(zhèn)的房屋保留著清王朝時的樣子,挨挨擠擠的房屋,綿延成一條一條的街。人們照舊在這里生活,打鐵,泡油茶,女人們將胖冬瓜切成菱形,用刻刀雕出花草蟲魚。并非柔弱纖細的一雙手,一折一轉(zhuǎn),雕出了纖細的羽毛和尖尖的嘴,真令人看得著迷。
可是,為什么要在一塊冬瓜上大費周章呢?
窮追不舍地問,原來卻和我們的酒娘蛋具有相似的意義,阿哥提親,阿妹在茶里泡四塊冬瓜表示同意,泡三塊冬瓜表示婉拒。我不禁啞然失笑,老祖宗的物語,直如此浪漫可愛!
陳年的木頭氣息跑進鼻子里,從前的光陰跑進想象里。對于一直混跡茍活于鄉(xiāng)野間的我來說,這門、這窗、這柱子,柱子上的蟲眼,熟悉得簡直親切。舟車勞頓來看它,似乎近于幼稚。然而,幼稚就幼稚吧,我以為,在這石板路上,流連、回望,都是我的造化。
午日的陽光慵懶地打過來,我撐起了傘,巷子深長深長,我卻不是那位丁香般的姑娘,好在一切缺陷,都有我旁邊的文藝女神來補救。
四、綠洲傳說
最初只覺得山是矮墩墩的,土饅頭而已,雖然百草豐茂,并不形成氣勢,似乎不大對得起“神奇綠洲”的聲名。
路邊的幾處老屋,數(shù)處村莊,導(dǎo)游小姐不好意思稱之為景區(qū)。我卻喜歡,因為它們契合了“枯藤老樹昏鴉”,契合了我的期待,我不為一個華麗麗的景區(qū)而來。
離黃桑愈近,才知道聯(lián)合國并不老眼昏花,它的表揚實實在在。除了路為人所造,其它一切未經(jīng)紅塵驚擾,該綠的綠,該紅的紅,一世生命都在遵循著它們的內(nèi)心和性情。蒼藤如蟒,蒼林如海,寂寞與清高呼之欲出。峽谷山峰,水霧蒸騰,造物主在幾百個世紀前就設(shè)計好了的,率性天真,完美無可挑剔。
我無心去探究這里究竟有多少林木中的貴族,有多少國寶一樣的靈獸,我只知道,用腳去踢水的時候,靈魂是澄澈的。行走于山徑的時候,心是自由的。我所遇見的一切,都能給我稚子般的歡喜。不過半天的會晤,抵得上在古廟中一次長久的修行。
溪邊有筏,告知可以漂流,想象著水的溫柔與刺激,可是因為時間是套在脖頸上的索子,我們只能走馬觀花,無法再深入了。
來源:綏寧新聞網(wǎng)
作者:楚木湘魂
編輯:red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