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山梁快要銜住落日時,父親的身影出現(xiàn)在屋對門的小路上。父親一進家門,高聲叫我,我正在放牛,連忙過來。他一臉喜色,你復讀的事有路子了,明天趕早去二中!然后坐下,仰起一臉偉大。原來父親大清早不聲不響去了三星村羅舅父家。原來羅舅父和縣二中的李主任是同一個院子的發(fā)小。
那是1988年夏天,我從縣一職中畢業(yè)回家有一段時間了。那時,省農(nóng)學院每年會下?lián)芤粌蓚€對口招生指標給各縣職中,那指標只屬于個別頂尖的優(yōu)秀學生。至于我們這些普通學生,學校領(lǐng)導這樣教導:你們投身職中,方向是正確的,前途是光明的。企事業(yè)單位、基層政府機關(guān)招工招干這一塊,職中畢業(yè)生享有政策性優(yōu)先權(quán)……那時候我并不熱衷于招工招干,我滿腦子都是文學夢,相信中國文學版圖里,一定有一片屬于我的沃野。畢業(yè)離校那天,老師在校門口燃放了幾掛長鞭炮歡送我們?;仨宦毿@,我沒有絲毫傷感,反而得意洋洋,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倒是父親,聽我說過職中生可以優(yōu)先招工招干,就和村里幾個有身份的人討論這個事。有人嘻嘻笑。退休干部老劉和我家是拐了彎的親戚,他認真對父親講,要想靠譜,還是復讀好,只要考上大學,基本上一生都是國家包了。
清晨,父親和我坐上開往縣城的早班車。到三星村,羅舅父早已等在那里,他上車不久,本來陰沉的天空云開日出,充滿喜氣的陽光穿過車窗玻璃,在父親和羅舅父黝黑的臉上涂上一層流動而斑斕的油彩。
到武陽鎮(zhèn)下車,步入二中,我們一行尋到李主任房間,他正好在家。羅舅父開門見山說是專為我復讀一事找他,然后對我好一陣美言。李主任問了問我的情況,滿口答應(yīng),問我讀哪一科,我昂昂乎,文科!那一刻,我仿佛看見了大學就在前方不遠,她氣勢恢宏、光芒四射,正張開雙臂迎接我的到來。
二
晚上,我坐在房間里,內(nèi)心春風十里,把煤油燈罩擦得锃亮,鋪開信紙,開始給“龍山師太”寫信。
因為沒有多少學習壓力,職中一部分男女同學公開或半公開談戀愛。我不是情種,對多數(shù)女生敬而遠之。我不喜歡體育運動,也不打牌,唯一的愛好就是捧著文學書讀啊讀。有位女生戲稱我“袁老夫子”,這位女生姓龍,一位清秀豪爽的女孩。我眉頭一皺,賜她一個“龍山師太”,她一點也不反感。那段時間,我和“龍山師太”嘻嘻哈哈,兩大無猜。
那天下午,我趕著牛出去放牧,寨子里一趕集回來的妹子給我?guī)硪环庑?,是“龍山師太”的,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一位同齡女孩的來信。來到野外,??星嗖荩易x信。哈羅,袁老夫子,龍山師太有禮了。她說,畢業(yè)回去后很不習慣,很想念同學們,更想念我的漂亮作文……如果我和你還有可能第二次相處,我決不會吝惜我的感情和時間。她還問我是否向文學雜志投了稿,預祝我成為大作家……
我在字里行間研究了幾個來回,感覺“龍山師太”好像有點愛我。捏著她的信,我想入非非。
煤油燈下,筆尖在信紙上輕輕劃過,我對“龍山師太”回顧著同窗之情,同時告訴她,我不久將去二中復讀。那夜,我的夢想綴滿星光在紙上嘩嘩流淌。
三
班主任老師走進擠滿九十八名學生的文科復讀班教室,是個裝扮很農(nóng)民的中年男人。他說,我是你們的班主任兼地理老師,以后叫我老王就可以。然后端起花名冊點名。點完名開始“就職演說”。這場“演說”兼俱豐富的表情和虎虎生風的肢體語言,足足持續(xù)了兩節(jié)課的時間,聲色俱厲而又語重心長。
各科老師輪流抱著成捆的試卷走進教室,一天到晚考啊考,這就是復讀班的日常。老師發(fā)還試卷時,在講臺點名,點到誰誰上臺領(lǐng)自己的卷子。第一回地理考試,我得了19分。王老師鼓起那雙牛眼睛,當場臭罵,你在讀書么?我看你是在讀鬼呢!數(shù)學老師把我從上看到下,又從下往上看,笑嘻嘻地說,哦,你就是袁光祝同學啊,28,就要發(fā)!英語老師那張苦瓜臉晃過來晃過去,我的小袁啊,你這個成績——等你進了北京外國語大學,看鄧炎昌教授罵死你!年輕的歷史老師發(fā)完試卷,把我拉到教室外面,瞪著我,小聲問,你,怎么搞的?我告訴他,我們職中只發(fā)了歷史、地理教材,沒有開課。英語、數(shù)學、理化都沒有學完,就學專業(yè)去了。他目瞪口呆,半響才說,要不,去和李主任說說,你插到高一班去,重讀一輪高中。我背心發(fā)麻,父親巴望我明年就考上大學呢。我說,那還不如復讀三年,效果可能還好點,老師您說呢?歷史老師想了想,點頭,拍拍我的肩膀。
夜暮下,馬鞍山托起一輪金黃的滿月。二中文理復讀班是一棟一層樓的紅磚房,坐落在馬鞍山腳的緩坡地段,離二中校園后門大約有一百米的上坡路。教室四周是一片長滿馬鞭草和灌木叢的梯土。王老師走進教室,露出久違的笑臉,說,同學們,今天是中秋佳節(jié),我們放松放松,賞月去。教室里一片歡呼聲。隔壁理科班的學生也出來賞月了,兩股人流匯合,又分散在四周的荒地。
我獨自坐在一塊石頭上,心里無比恐慌,原來,大學不是誰都可以上的。職中三年,沒有一點升學壓力,時光晃晃悠悠,其實是種奢侈的揮霍。文學女神的纖纖素手在我夢里夢外鋪開一片蒹葭蒼蒼,我能否考上大學,她管不著。像我這慘不忍睹的成績,倒不如主動放棄復讀,說不定還能和“龍山師太”談場戀愛呢??墒且蛔吡酥瑢W??隙ú煌藢W費。再者,家族和親戚中有人并不看好我。最可惡的人是大舅父,他不知從哪里知道了我要去復讀的事。那天在路上碰見父親,他氣憤地說,聽說你要送你寶貝兒子去復讀?大學有那么好考嗎?你這把老骨頭打算不要啦?富貴貧賤都是命中注定的。實在沒事做,讓你家少爺跟著我學道師也行啊。父親回到家,氣得臉都變形了,隔空大罵了大舅父一陣,警告我一定要爭氣。如果放棄復讀,正好成了笑話。
我家兄弟姐妹五個,父親只關(guān)注我的學習,因為我從小就帶“靈氣”。父母找不同的八字先生給我算過命,皆認定我長大有官做。養(yǎng)崽不讀書,官從何處來。
同學們陸陸續(xù)續(xù)回教室自習去了,我仍然呆坐著。舉頭望天,期望看到那只操控人們命運的大手到底是何等模樣。當然,我什么也沒看見,只看見1988年的中秋明月,冷漠而蒼涼。
四
我和楊亞男同學越走越近。只要聊起我們都心心念念的文學,楊亞男同學的雙眸就升起一輪朝陽。那回,他和我聊起他的一位同學,這位同學那年考進四川大學中文系。論考試,這個家伙確實厲害,論寫作嘛——他脫了一只鞋拿在手里,說,給我們倆提鞋還差不多。這樣的書生,搞科研可以,學文學,能學出什么名堂呢?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我想起文復班那些公認的高考希望之星,其實寫作方面沒有一個出色的,心里一下火了起來,大罵高考是萬惡的封建科舉制度死灰復燃!楊亞男跟著罵,高考是扼殺優(yōu)秀人才的劊子手!兩個比賽似的,看誰比誰罵得更惡毒。想起自己也是高考腳下的子民,兩人都覺得無趣。
冬去春來,我的文化成績無比艱難地從墊底慢慢爬上了文復班中等。楊亞男的成績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梢钥隙ǎ?989年的高考,于我、于他只能是重在參與。有天晚飯后,我問楊亞男高考后有何打算,他反問,你呢?我右手握拳,舉過頭,好像宣誓,馬鞍山下,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他說,我也來。我抓住他的手,舉過頭,高呼,1990年,讓我們東山再起!那一刻,我很悲壯,看楊亞男的眼睛,里面晶瑩閃爍。
五
父親問我,今年上大學有把握么?我說,今年考不上,還要復讀一年。父親大怒,一考完就知道自己考不上,你讀書讀到豬肚子里去了!接著又罵,我才讀了三年小學,差一點點就吃了國家糧,你讀了十多年書,越讀越蠢……
那時那刻,我不再像一年前那樣想逃避高考,高考確實不容易,也并非高不可攀。面對父親的暴風驟雨,我內(nèi)心不服,自己就是文化底子不太好,并非越讀越蠢。我要和高考死磕到底!
八月一日,我來到二中,從班主任那里拿到成績單,我考了341分。二中規(guī)定的復讀分數(shù)線是360分。李主任應(yīng)該會看在熟人關(guān)系上,通融一下就過去了。這么想著,去李主任辦公室報名再次復讀,沒想到他一看我的成績單,一口回絕了。我猶如一個正準備沖鋒的戰(zhàn)士,突然被人從背后打了一悶棍,一時懵了。李主任眉毛倒豎,教訓我,你舅老爺說你是職中的尖子生,你自己也說自己厲害得不得了,去年就信了你們,哪知道你連360分都考不到!
本來父親罵我罵夠了,答應(yīng)送我再復讀一年,李主任這一關(guān)又過不去,怎么辦呢?坐在回家的班車上,我一籌莫展。后來在三星村下車,跑到羅舅父家,要他想想辦法。羅舅父責備我一陣,叫我在他家住一晚,明天帶我去二中和李主任說說好話。
第二天,李主任一見我和羅舅父,沒好氣地說,叫你舅舅來也沒用。他接過羅舅父的煙,點燃吸了幾口,說,我也是沒辦法,上面只準開文理兩個復讀班,今年要求復讀的學生又太多,還有一中,年年上線率比二中高,神氣得不得了。我們開會討論了,為了學校的聲譽,二中復讀班招生也要盡量招成績好一點的。也許是看到我一臉哭相吧,李主任緩和口氣,對我說,其實我很喜歡你這種不服輸?shù)挠兄厩嗄?,你可以去三中復讀呀,只要用心讀書,哪里都能考大學。
回到家,我對父親講,二中的復讀班招滿了,我去三中讀。父親無與倫比的明察秋毫,怒斥我,肯定是成績太差,二中不要你!
退休干部老劉居然不顧山路陡峭,特意來探聽我高考的事。他說復讀還是重點學校好,一中的曾主任就是他培養(yǎng)出來的,馬上要帶我去一中試試。
我們趕到一中,聽說曾主任在教委開會,又跑到教委。不久,教委門口有很多人出來,其中一位個子高挑,戴著眼鏡,頗有風度的壯年男子上來一把抓住老劉的手說,哎呀呀,恩人啊,今天怎么在這里碰到您呢?老劉就和他說起我復讀的事。曾主任要過我的成績單,臉上閃過一絲陰云,哦,恩人您送來的人,我不可能不接受。他沉吟著,轉(zhuǎn)向我,要不這樣,你先去三中讀著,我們正在向教委打報告,準備租房子多開兩個復讀班,到時再通知你過來讀,你看行么?老劉連聲稱好。
老劉帶我去他當了常務(wù)副局長的大兒子家吃中飯。那天他大兒子、大兒媳都在家,看到自己父親帶著個陌生人突然降臨,非常不高興。雖然劉老干部介紹了我是某某人的兒子,他大兒子還是懶得看我一眼。大兒媳責備阿公就是愛管閑事,天氣這么熱,還到處亂跑,萬一發(fā)病住院,錢倒是小事,誰有空來陪護你呢?
六
羅舅父的父親是做蓑衣的手藝人。那時他和外公外婆關(guān)系特別好,外公外婆讓年紀還小的母親拜了這個羅師傅作“親爺”。羅師傅夫妻過世以后,他們的兒子仍然和我家常來常往,我才有了這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羅舅父。那天他急吼吼來到我家,極力勸父親送我讀書,過了這個村,再沒那個店,說不定以后我就是個大官。
晚上,羅舅父和父親一邊喝酒,一邊談家常,羅舅父又哭了。過去羅舅父就在我家哭過,那時候我和妹妹還小,常常忍不住笑,父母朝我們瞪眼,我們就跑到外面去笑。那天晚上,羅舅父痛徹心扉的過往讓我淚水盈眶。
幾天后,我在縣三中高三應(yīng)屆班插班復讀,班上共有七個復讀生。那時我已寫了多年日記,為了紀念這個重大事件,特意買了一本新日記本,第一頁用大號字寫著:重新書寫我的歷史。
半個學期后,班上另一名復讀生向同學被認定為一號高考種子選手,我是二號。他的數(shù)學、英語比我強多了,為了和向同學并駕齊驅(qū),為了雪洗前恥,我無比兇狠地把初中的英語和數(shù)學教材全部找來,企望補出一個輝煌的明天。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和高考死磕。
1990年初夏的一天,我回家拿米。在村里的大馬路邊下了車,眼前,遠遠近近,這里一丘、那邊一塊的秧田里,稻秧青青黃黃。走在回家的山路上,耳里所聞全是農(nóng)人耕田喝牛的聲音。如果今年沒考上,明年我就是這些耕夫中的一個。想起去年二中文復班的兩位同學,他們平時在班上沒有任何存在感,然而在高考中,如有神助,一個考上邵陽師專,一個考上零陵師專。和他們的平時成績比,我已經(jīng)超過了他們很多了。
那天不知為何,腳步沉重,胸口發(fā)悶,于是坐在一棵松樹下休息。山風吹過,一陣涼意迎來一陣咳嗽,吐出的痰竟然是血,看著這東西,我驚恐萬分。記不清從何時起,大清早醒來,喉嚨里似乎停留了太多的痰,堵得慌。白天上課的時候,輕輕咳嗽一聲,大把的痰就上來了,瞄了瞄沒人注意,連忙悄悄吐在腳下,快速用鞋底擦去。吐血了,這到底是什么毛?。康诙煸缟?,發(fā)現(xiàn)痰里血跡完全消失,我如釋重負。
1990年開始,上面要求高考生必須體檢。在醫(yī)院做胸部透視,我站上去很久了醫(yī)師還不叫我下來,伸過手摸我的胸,問衣袋里有沒有什么東西……他問我平時是不是咳嗽,十分嚴肅地說,你肺部有問題,為了不影響前途,體檢單上我還是寫正常,高考之后一定要來醫(yī)院仔細檢查一下,有病早治。
1990年的高考,除了數(shù)學這個克星給我留下陰影外,其他五門課程幾乎都是高歌猛進。特別是歷史,我全部答完又檢查一遍,確認萬無一失。下考了,很多學生大罵歷史考題太過刁鉆古怪,我在一旁,估計嘴巴都笑歪了。
又是出高考成績的日子。天啊,怎么是這樣呢?歷史考得最好,也比我預計的少了七分,其他課程的分數(shù)遠遠低于我的預期。一年來,花了那么多時間和心血惡補英語、數(shù)學,結(jié)果數(shù)學比上一年還少了五分,英語原地踏步,總分只比上一年多出25分。難道評卷老師給我少判了分?難道工作人員把我的答題卡塞進電腦,電腦恰巧出了故障?不大可能啊。是我的基礎(chǔ)不牢固,初中、職中,虛度時光,該死的文學害了我!那年,三中文科班就向同學上了本科線。老師說,光祝啊,有這個成績,完全可以復讀,說不定明年就上了。我說不出一句話,跑出學校,一任淚雨滂沱。
七
父親很憤怒,罵我就是戲里唱的那個人:分明有狀元命,因為讀書不努力,反而當了乞丐。
深夜,沉沉睡夢中,睡樓下房間的父親在猛烈捶墻,粗聲叫罵,他的聲音像一團烈火撲進房間,灼痛著我混沌的大腦,你睡覺連被子也不會蓋嗎?五黃六月你也咳嗽,咳得那么難聽!
第二天,我壯著膽子對父親講,體檢的時候醫(yī)師說我肺部有問題,考完后要去檢查一下呢。父親眼睛一瞪,醫(yī)師的鬼話你也信!
1991年,湖南高考大改革,理科拆分成理工類、農(nóng)醫(yī)類,文科拆分成地礦類、文史類。文史類高考只考語文、英語、歷史、政治,這個幾乎就是為我這種偏科的人量身定制的。得知這個消息,我想過再次去學校聯(lián)系復讀,試試高考改革之年的運氣??纯锤赣H怒氣沖沖的臉,自己身上又沒有幾文錢,這個念頭打消了。
好在我只是時??人?、吐痰,身體并無大礙。歷史書上有神農(nóng)嘗百草之說,遠古時代的人們?nèi)坎菟幹尾∫材馨l(fā)展今天,想到這個我有了信心,就用自己掙到的幾個小錢,去書店買來《百草良方》、《偏方治大病》、《千古名方精華》等書籍,有空就研讀,企望投身草木間,賜我百病全消。
我舍不得放下文學,然而文學書比那些醫(yī)藥書貴很多,買不起,我就時常去偷拿村里的公費報刊。村干部有時會輕描淡寫說我?guī)拙洹?/p>
1991年高考放榜,村里的老復讀生華娃喜提本科。另一個高考生小肖,本來是一中的理科尖子,竟然只上了??凭€。好像鬼使神差,我跑到小肖家里玩,碰上華娃也在他家。小肖拍胸,跳腳,大罵那年的命題專家吃錯了藥,怎么弄出這樣的高考試題,他可是專鉆頂尖難題的人呢!害得他考試當中疑神疑鬼,把本來做對的又改成錯的。華娃一臉陽光燦爛,拍著我的肩,你可惜了呀,今年的試題確實好做,很多復讀界的老油條都上了。小肖氣憤難平,今年不知有多少該上大學的應(yīng)屆生落馬了,肥了你們這伙復讀生。我恍恍惚惚,如果、也許這樣的詞匯好似鬼魅,在眼前顛狂亂舞。
八
為了掙錢,我隨別人下廣東。那時沒有“打工”一詞,下廣東的人都叫“盲流”。在衡陽火車站,我真正見識了何為人潮洶涌,在這里,我親耳聞到兩個被人流踩死的女人發(fā)出的最后慘叫。在傳說中遍地是金子的廣東,我伐過松木,墾過山,栽過桉樹;我也睡過別人的屋檐下,被土匪一樣的聯(lián)防隊員追打過……廣東無法安身,只好回到家鄉(xiāng)。
曾經(jīng)被我遷怒的文學,仍舊頑強地駐守在我的夢里。我夢見自己房間里的文學書籍堆積如山,夢見自己的錦繡文章如滔滔江水,流進大報大刊,夢見自己被破格提拔為國家工作人員,從此脫離農(nóng)耕,光祖耀宗。
參加過基層行政機關(guān)的招聘考試,面試卻被刷了下來。為博取“功名”,我學著歷史上的“公車上書”,大模大樣給當時縣里的一把手寫信。費了四個夜晚,密密麻麻寫了十多頁。我知道,一把手沒有閑心品評我無病呻吟的文辭,我根據(jù)自己務(wù)農(nóng)以來所見所聞鄉(xiāng)村種種不合理的現(xiàn)狀大發(fā)議論,幾乎字字如刀,句句直擊痛點。一個多月后,鄉(xiāng)長親自在辦公室接見我,他拿出我的信,上面很多地方都被縣里一把手圈畫了,做了批示。那天鄉(xiāng)長和我談了很久。因為這事,劉村主任十分賞識我,當時他在村里大權(quán)獨攬,說換屆時要組建新班子,開創(chuàng)新局面,他當書記,要我先干村秘書,以后主任就是我的。然而,生活有時比戲劇還戲劇,未等來換屆,劉村主任的肝病復發(fā),醫(yī)治無效,享年四十多歲。召見過我的鄉(xiāng)長也調(diào)走了,我徹底沒了戲。
九
一個夏日,我頂著烈日在田里扯雜草,突然感到胸腔又堵又熱,咳嗽,吐痰,吐著吐著就吐出大口大口的鮮血。我趕緊到溪里拂冷水洗臉洗口腔,慢慢止住出血。原來這么些年按圖索驥吃了那么多中草藥,基本沒用。去了衛(wèi)生室,村醫(yī)探聽一番,想了一陣,說,你這個啊,十有八九是支氣管擴張。于是配藥輸液,三天后全好了,我萬分高興。村醫(yī)卻說,你這個病斷不了根的。我十分驚恐,自己還不老啊,怎么就得了不能斷根的病呢!村醫(yī)想了想,又說,你最好去長沙大醫(yī)院做個支氣管造影,然后把你的肺部病灶全部割掉,那樣可能會斷根,不過要很多錢喲。
一年多以后,我又一次咳出血來。后來出血量越來越大,越來越難止住,輸液的時間越來越長。這件事父親知道了,大舅父也知道了。大舅父責怪父親,我早說了嘛,送他讀什么書呢?現(xiàn)在好了,大學沒考上,還讀出一身??!
1997年初夏,大女兒出生,初為人父的喜悅卻被肺部惡疾擊打得支零破碎。深秋,父親找親朋好友幫忙匆匆收完水稻。到村里的信用代辦站取出自己的所有積蓄,又找親戚籌借一部分,像當年做主送我復讀一樣,準備帶我去長沙住院。老袁和父親關(guān)系特別好,他主動要帶我們?nèi)ハ嫣?,他說長沙市那么大,人生地不熟,其實湘潭市的醫(yī)院也很厲害,他兩個女兒都嫁在湘潭市區(qū),人熟好辦事。
大舅父親自送來800塊錢。對我說,外甥啊,你有文化,治好病以后,還是跟我學道師吧,我們這一行,掙錢也不差的。干道師第一要能唱,我偏偏就沒有具備唱歌的喉嚨,要不,可能真去學道師了。我在大舅面前哭了,大舅教訓我,哭什么,你放心,死不了的!
順利住進湘潭市一人民醫(yī)院呼吸內(nèi)科,醫(yī)師看了我的片子,連連搖頭,都成這樣了,內(nèi)科治不了。于是轉(zhuǎn)進胸外科,主治醫(yī)師是孫蟄主任。
孫主任是位六十多歲的資深胸外科專家。他把我仔細檢查了一遍,連聲嘆氣說,你三十歲都不到,肺就壞成這樣!右中肺完全爛了,還粘連其他肺葉。手術(shù)時機早已錯過,不動手術(shù)嘛,肯定不行。
冥冥之中,孫主任成了我命里的貴人。消炎治療半個多月后,孫主任從長沙163醫(yī)院找來他的朋友,同樣是位胸外科專家,聯(lián)手給我做手術(shù)。術(shù)前,孫主任鄭重告訴我,不是看到你太年輕,你這樣的手術(shù)我是堅決不做的。我們雖然做了充足的準備,不過風險還是很大,所以你要有思想準備,萬一出了問題你不能怪我。然后,父親和我都簽了字。
八點多上了手術(shù)臺,我看著麻醉醫(yī)師給我緩緩注入麻醉藥,一下子,世界不存在了,估計人死了就是這樣。
完全清醒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上午,我看見母親在哭,父親告訴我,這個手術(shù)好危險,孫主任昨天四次下了病危通知。
后來,孫主任來查房,說,你倒是大難不死,我們兩個主刀醫(yī)師差點就被你這個手術(shù)活活累死了!
幾天后,我欠費了,孫主任要父親回家籌錢,他去和醫(yī)院做了擔保,才沒有停藥。
父親借來一大筆錢,由哥哥陪著來到醫(yī)院,孫主任把父親和哥哥叫到僻靜處,要了一千元錢,囑咐醫(yī)院的欠款先不要去交。又過了一個星期,我完全可以下床行走了,孫主任把我們父子三個叫到一起,說我這個樣子可以回家去休養(yǎng),醫(yī)院的欠費先不要去管,按照規(guī)定,醫(yī)院可以為一些特別困難的患者減免一部分費用,不過里面彎彎繞很多,你們弄不清,我去給你們弄,出院手續(xù)由他負責辦,晚上就可以走??粗矍斑@位非親非故的孫蟄主任,我們不知該說什么好,父親俯身就要下拜,孫主任一把拉住父親,虎起臉,你這是干什么!
十
那年冬天,我的牛全死了,母親說,牛給你當了替死鬼。
一年又一年,父母勒緊褲腰帶,終于還清了賬。
2000年春,熟人介紹,我去一所村小當了代課老師,父母欣慰,我更激動。我像培育我的水稻一樣培育這群孩子??粗窒逻@些孩子們的成績不錯,自己有一筆不算高的固定收入,還有空閑讀書讀報寫作,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否極泰來。
四年后,村小撤并,代課老師早已不準轉(zhuǎn)正了,我放下了教鞭。不久去了昆山,在一家小包裝廠做工。廠里訂了《昆山日報》,這份報紙很大氣,很文藝。讀了一段時間,覺得《昆山日報》副刊上面的文章其實我也寫得出。于是寫了一篇投過去,也許是編輯偏愛我的文字風格吧,很快發(fā)表了,還把電話打到廠里,對我大加贊賞。后來,我的姓名常常出現(xiàn)在《昆山日報》上。在我做工的那片區(qū)域,我頗有幾分面子。
于是乎,覺得憑自己這支筆,我會寫進高檔辦公室當白領(lǐng),會在繁華的昆山市區(qū)寫來一盞屬于我的燈火。我甚至想像,會有一位丁香花一樣的女人仰慕我的“才華”,那么,我該守護著自己的三個孩子和糟糠之妻,還是去當“陳世美”呢?四年過去了,什么故事也沒有發(fā)生,我還是我,我回到了雪峰山深處的老家。
那一年,姐姐、姐夫,妹妹、妹夫,都來了,為我祝賀四十大壽。我表面上有說有笑,內(nèi)心卻驚濤拍岸,我就四十而“不惑”了嗎?我還有這么多的“意難平”無處安放,還有那么多的“鴻鵠之志”在天上飛,無緣無故、無香無色的四十歲?。∧且荒?,我又開始寫日記。沒有了青春年少的風花雪月或激揚文字,只為刻印庸常歲月中的一個個日子——今天的天氣如何,今天做了什么事,還兼顧記賬。
十一
我們那屆職中畢業(yè)生一個接一個通過網(wǎng)絡(luò)聯(lián)系上了。有位同學建了個群,那段時間,群里特別熱鬧,噓寒問暖,聊別后情景。有人插科打諢,恍若回到了當年。
2015年大年初五,有熱心同學在縣城組織同學聚會。那天我去了。真正到場的同學才十四人?!褒埳綆熖睕]有來,她一直在武漢做家政。耳聞目睹,不得不承認,當年在職中自命不凡的我,到頭來混得最差。晚上,大家去金水灣唱KTV,我不勝酒力,再說天生不會唱歌,就躺在沙發(fā)上,聽著這幫激情澎湃的中年男女在鬼哭狼嚎。
2018年,我們這屆職中生畢業(yè)三十周年,有同學說要舉辦一場紀念活動。這一年,我的肺部又出了問題,縣醫(yī)院直接懷疑是周圍型肺Ca,表示治不了,只好住進城里一家三甲醫(yī)院。屋漏偏逢連夜雨,老婆不幸得了一種據(jù)說很罕見很危險的病,必須要動手術(shù)。二女兒那年正逢高考。我家大事、破事擠成一窩。有位古道熱腸的同學在群里一聲高呼,你兩百、他三百,一下就給我家籌集了近萬元善款。那年,畢業(yè)三十周年紀念活動沒搞成,倒弄成了個扶危濟困活動。實話說,心理上我是抗拒這筆捐助的。然而,所謂面子,所謂氣節(jié),在真實的窮困面前,都是浮云。
老婆的病有驚無險。穿刺活檢證明,我的病屬細菌感染,像1997年那樣,我又逃過一劫。
十二
如果不是那副再也離不開的老花眼鏡;如果沒有那一堆筆記本,里面幾乎記下了那么多年來的每一次晨昏交替,我一定還會像四十歲那年一樣,不相信我已過“天命”了。
如今,我房間里的文學書堆積如山,這是我曾經(jīng)的夢。只是今非昔比,最好的文學作品,我讀上半個鐘頭也會打磕睡。也許,我人去了,我的很多文學書還是新的。
今年夏天,母親年滿86歲,父親年滿85歲。在他們渾濁的眼神里,當年那個長相“靈氣”、命里有“官”做的小兒子,早已活成他們的模樣,像他們一樣,永遠離不開三尺鋤頭把。像我當初兩度高考一無所獲一樣,今生今世,我和文學之間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這些,都是我無法逃避的宿命。勞作之余,我隨意敲出的一行行文字,哪堪描繪人間山河,僅僅是為了記錄那些低到塵埃的光陰。
來源:綏寧文聯(lián)
作者:袁光祝
編輯:龍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