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里,新添的柴禾在“哧哧”地竊笑。
這是一個具有典型的湘西南山區(qū)特色的火塘——黃泥壘成的灶臺中心,凹下去一個圓圈,就形成了火塘;依著火塘,襯出一個高于灶臺的三角鐵架,鐵架頂部也是一個空心圓圈,用于放鼎罐、菜鍋等用具。灶臺是方形的,約有幾平米見方,南邊和東邊分別放有長條木凳,數(shù)九嚴寒,一家人坐在木凳上,圍著火塘取暖,講白話。由于火塘是敞開式的,剛生火時屋子里往往會濃煙彌漫,火焰蓬勃后才消停下來。時間長了,屋子四壁都被柴煙熏得黑黑的。山里人利用這一點,每年臘八節(jié)過后,將新殺的肥豬剁成塊,撒上鹽,掛在屋子四壁讓煙火熏成臘肉。來年油菜花開的時節(jié),壁上的臘肉就變得油亮飄香、逗人饞涎了。
紅亮的火塘里,一朵鋼藍色的小火焰兀地從柴叢里“哧哧”地綻放,像極了一張驟然盛開的笑臉——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火笑”。俗話說:生柴燃猛火,猛火要柴多。猛火中往往會分蘗出火焰的笑臉。難怪母親會一次次頂著寒風,去門外抱了生柴塞進火塘里。母親的行為是否有點故意呢?為了獵取“火笑”么?她不斷地往火塘里添生柴,不斷地添……火塘里于是笑得更加爛漫了,與屋外冰天雪地的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按照山里人的觀念,火笑意味著有人要到家里來。而且,來人會給家里帶來好消息。因而在山里,火笑往往被視為福音。
于是,“哧哧哧哧”的火笑聲中,母親說:“要來人了。”
誰會到家里來呢?在這樣的時候。大雪封山已經(jīng)三天了。我們的小木屋蹲在雪窩里,瑟瑟地縮著肩,像一朵又大又白的蘑菇。矮矮的屋檐下吊滿了冰淩,寒森森閃光。對面的山林那邊,佝僂的冬天伸著長頸鹿那樣漫長的脖子,不停地咳嗽。每咳一聲,受驚的寒風就顫顫地在山林里呼呼亂竄。
但母親仍然固執(zhí)地念叨:“要來人了……”
于是,這個寒冷而溫暖的冬夜,我和妹妹偎依在母親身邊,在母親的念叨下飄搖起來,對這個即將到來的人展開了熱烈的想象——
妹妹說,可能是大舅。大舅精通草藥,他的家里,只要是空余的地方,就攤滿了新采的黃連、野菊花、青木香、車前草……一年四季,植物的清香繚繞著大舅,他神采煥發(fā)地走東奔西,采英擷華,調風配雨,把自己釀成了一味良藥,去治愈人間的疾病。有一年,母親患痢疾,病萎萎地癱坐在火塘邊。父親去喊大舅,不巧大舅出診去了,更不巧的是家里人都不知大舅出診何方。父親久等不到,只好回家。眼看母親一點點地沉迷。這時,火塘里“哧哧”地火笑。不一會,大舅如風而至。三劑湯藥下肚,母親很快就生精發(fā)神了。這幾天,母親的風濕病發(fā)作了,莫非大舅心靈感應,正突破風雪急趕而來……
但我覺得不會是大舅,母親的病并不重,大舅肯定感應不到。我認為來人可能是伯父。伯父年輕時在北方當兵,轉業(yè)后到縣里的木材公司上班,算是吃公家飯的人,對我們家十分關顧,會經(jīng)常帶些日用品來看我們。伯父對我也非常好,但又非常嚴厲。每次跟他在一起,他總要對我敦敦教誨,但凡得知我有點滴不軌必會痛斥。他希望我能夠誠實做人、讀書成材。可以說,在我的少年時期,伯父對我的教育和影響遠遠超過了父親。
妹妹卻堅持是大舅,說這么大的雪,伯父騎不了自行車,肯定不會來。我說你怎么那么傻呢?伯父當兵時就有一雙火紅色的長馬靴,穿上它,多大的風雪也能踩在腳下!況且,以前的好幾火笑,都是伯父來了。
聽到我和妹妹爭論,母親說你們不用爭了,大舅和伯父才不來呢,這么大的雪,況且這時候人家都有事情。母親邊說邊往火塘里塞柴禾。
那么,會是誰來呢?我們頓時陷入了沉默。 {Ky:PAGE}
但無論如何,肯定會有人來的,要不火笑就不會這么熱烈了。不管是誰,只要有人來就好了,有人來就有故事,有故事就有精彩,有精彩就有誘惑,我和妹妹都是渴望誘惑的年齡。時光在我們前面,伏設下了幾多神秘和未知啊!
“吱呀”一聲,緊閉的門赫然裂開一條縫。
我們驀然抬頭——一縷寒風探著身子仄了進來。
母親嘆口氣,索性起身打開門張望。
門外,雪花一片蓋過一片。山地的緘默巨大而莊重。這樣的隆冬,一定有什么事情在遠處悄悄地改變著。
大雪封山已經(jīng)三天了!你們就不想想你們的父親么?母親幽怨地說。
直到這時,我們才想起,我們的父親,三天前跟他的同伴進山狩獵去了。
大雪封山已經(jīng)三天了啊!
大雪阻斷了道路,籠罩了山林,凍僵了河流……大雪改變了大地上的一切!
但是,大雪再大、再兇,跟我們的父親會有什么關系呢?即便大雪是一場厄運,厄運又怎么會與我們的父親有關呢?我們壓根就不會將這場大雪跟我們快樂而勇敢的父親聯(lián)系起來。我們安慰母親:父親一定會平安歸來的!
我們對母親說:你知道狩獵是多么快樂的事情么?每次狩獵回來,父親就會告訴我們,冬日的山林里狩獵可有趣了,那些麂子、野兔和山雞,被寒風吹得的一愣一愣的,特別是麂子,躲在大楓樹背后,癡呆的眼睛傻乎乎盯著前面的山坡,它絲毫也沒有察覺到,有枝獵槍早已瞄準了它……哦,父親不告訴你這些,他是怕你也要跟著去,不是還有我們要照顧么?
我們對母親說:你知道我們的父親有多勇敢么?有一次,他翻山越嶺追趕一只野兔,前面有一道深澗,澗上有一座木橋,那只野兔從橋上跑過去了,父親追過橋時,橋卻突然斷裂——情急中,父親抓住巖壁上的一根粗藤,兩腳朝巖壁奮力一蹬,就騰身躍上了對面的懸崖……哦,父親不告訴你這些,他是怕你擔驚受怕,夜里睡不安穩(wěn);況且,勇敢的他總是會絕處逢生的。
我們對母親說:你知道父親這次要打多少獵物回來么?告訴你吧,兩只麂子,五只野兔,還有十只山雞。父親說,留一只麂子、一只野兔、兩只山雞過年吃,其余的都拿到鎮(zhèn)上去賣了,換成錢……哦,父親不告訴你這些,他是想給你一個驚喜!
我們對母親說:你知道……
哦,母親,該說的我們都已經(jīng)跟你說了,我們把父親的秘密全告訴你了,你為何還要靜若止水、默不作聲呢?有什么難言的憂愁?
你難道沒有看見,火塘里的柴禾正在“哧哧”地竊笑么?
你難道不知道,火塘里的柴禾正在笑什么?
它們在笑你傻,它們在笑你竟然不知道家里馬上就要來人了,竟然不知道我們的父親正在平安歸來!
來源:綏寧新聞網(wǎng)
作者:龍章輝
編輯:red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