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坡里有條叫海角峒的山溪。海角峒流出十來里就進入巫水河。巫水河牽著海角峒往北行走二百余里水路,就到達洪江,匯入沅江。海角峒源頭有個美麗的苗寨——多逸寨。
多逸寨天藍,水碧,山綠。純凈的如夢里家園——
飄渺的青石板路在峰巒翠谷游離。零星的吊腳樓在稻田與山坳疏落。
房前稻子生長正旺,屋后菜地青翠,竹影成蔭。村子里雞聲相聞,犬吠相嬉,可總覺得村子是那么安靜。隨手推開一道陳舊木板大門吧,兩邊各有廂房,廂房的窗子也不大,都是方格木窗,屋里也不甚光亮。山里的房子都比較樸實,普通的木材,普通的青瓦,隨意而建,隨意去住,看不岀任何考究之處。一棟房子,一座土坡,一棵樹,它們就毫無規則卻坐落有致地組合在一起,房不妨礙樹,樹決不執意土石,似乎房子也是生長岀來的,它們之間的關系是那么自然天成。高高的屋脊從頂向下鋪著像青魚鱗一樣的瓦,一層一層疊加到兩邊的屋檐。屋檐下有一級級的臺階,臺階上是柴垛,堆滿了粗細不—但長短一致的柴火,山里人把這些柴火碼得整整齊齊。
大店子一帶曾是人煙稠密之地,有三四百戶人家,避災防火的水塘就有四十八眼。一百多座疏密有致的吊腳樓之間鋪青石板相連,下雨天串門也不會濕鞋。家家門樓相似,新媳婦出門找不著回家的路。可惜那樣好的一個大院落在青坡里鬧瘟疫那年毀于悍匪一把怨火。
據老人回憶,那時大店子有齊嶄嶄的一排店鋪,比現在的河口街上還熱鬧。剛解放那陣子,青坡里好多重大會議都在這里召開。
在黃昏的余暉里,寨子里就像鍍上了一層金色,充滿了神秘。大店子左邊山坳里有一丘田,是“耍牛場”。右邊寬敞的山頂有一塊五六畝的坪地,叫“練堂”。印證苗人彪悍勇猛,好斗牛游樂,習武健身的秉性。歷史如云煙散,那如虹的氣魄如今化作了一蓬蓬衰草。
地處山巔,水顯得彌足珍貴。多逸寨的先輩遵循“土生白玉,地發黃金”的自然法則,合理用水。多逸寨最早住民沈迪杰有三個崽,三個崽各居一寨繁衍生息。他們鑿巖枧將水源分三股供三寨飲用。巖枧旁立于同治八年的碑記,至今字字清晰可見,仍在警醒后人,昭示鄉鄰。自古至今,多逸寨上、中、下三寨,無論天干年成還是雨沛季節,從未發生因水事而起的爭端,和諧安寧。
半空中,幾縷炊煙斜著升起。散落在山溝里干活的人們,陸陸續續回村,或扛鋤頭,或擔柴火,或牽水牛,行走在像青藤一樣的小路上。多逸寨是寧靜的,沒有繁亂而連續的雜聲,偶爾一兩聲犬吠或婦人喚兒回家吃飯的聲音,隔著幾個山坳都能聽到,且聲響過后更加靜謐。
多逸寨地處洪江到武岡的官馬大道旁。青石板驛道能騎高頭大馬,能過四人抬的轎子。一直到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這里還是綏寧與洪江及西部地區的重要通道。峒形有座九尺寬、一丈二長、一尺厚的雙石板橋。本來是要架三塊石板,過八抬大轎的,只因修橋時發生一件奇怪事:做工有八個人,吃飯時只七個人。快完工時,有個多嘴佬忍不住識破了,幫忙的“仙人”化身而去。留了一塊大石板在現在的河口街上。
白天,寨里人四處干活,很難聚到一塊。晚上,吃完飯睡覺似乎太早了,也睡不著,閑話扯淡成了漢子們最受歡迎的方式。
尤其夏天,剛入夜,禾場坪上就熱鬧起來了,竹椅、竹床就跟搭戲臺子一樣鋪起來了。大人小孩都搖著個蒲扇,或坐竹椅,或睡竹床,山里人隨意,這聚一圈,那攏一堆的款上了。誰家的瓜呀李的都搬出來,一起分享。
寨子里的老人雖說書讀得不多,但肚里的故事多,比如海角峒的故事——說是有一個法術高超的老道和“邪婆”(也叫巫婆)比武。他把糯米團捏成牛羊形狀,放在甑子里蒸,蒸七七四十九天就可練成天兵天將。誰知燒灶火的徒弟一門心事看天上的草鞋巴掌打架,忘了燒灶火的時間,四十八天上就將甑子打開了。結果老道領了功夫沒練到火候的牛羊去比武,徒弟心里還惦記草鞋巴掌打架的事,忘了敲響鑼,老道失了道法,被“邪婆”打敗了。老道羞愧不已,粘在三丈多深的水洞里不敢現身……。講得娃娃們欲罷不能,越聽越想聽,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打扇子地伺候著,為的就是想知道老道什么時候再現身把牛羊練成天兵天將,再與“邪婆”決一勝負。婦女們在—起最有意思,一件婆媳小事說上千萬遍也不煩,也不怕別人聽出耳繭子來。漢子們愛吹牛皮,說放牛就碰上了七仙女,順著青石板路去洪江,晚上落火鋪,有好多丟媚眼扯衣角的妹子簇擁上來,一個個“狐仙”一樣的勾魂。雖說娃娃們聽不懂,但婆娘擰得漢子大腿慘叫時,娃娃們也會跟著起哄。
多逸寨的夏夜遠比白天活躍,稻田上的螢火蟲真跟星空落下來似的,閃閃螢光群飄來忽去。而池塘、田壟、菜地、路邊上處處蛙聲震動。如果有月亮,小孩子們更好玩了,滿村子亂跑,抓青蛙、捕螢火蟲、捉迷藏,玩得魂都收不回來,深夜爹娘叫半天都不一定找得見孩子。有些個家伙竟然躲在瓜棚下睡著了……
夜已經很深了,稀星閃爍,月色似水,夜風中飄蕩的是一個個睡熟的夢。小蟲低鳴,竹枝傾斜,夜靈躍動。
山里生活平淡,也許多年里都是那個老樣子,少有改變。打開古老的方格木窗,窗臺上堆積厚厚的浮塵,用手指輕輕劃一道灰痕,感覺這層灰就算沒有上百年,至少也有好幾十年歷史了吧。靜靜佇望窗外,歲月淌過河流,時光悄不留聲。一千年古老,一百年是否也是古老呢?
多逸寨古木森森。海角峒一帶直徑在三尺以上的金絲楠木不下十棵。建于道光六年的復興寺旁有八棵古楓樹、三棵古松樹,樅樹坳有古松樹十余棵……這些古樹每棵三人合圍都抱不攏。峒形橋邊有一棵枯死的古樹,胸徑三尺,高達九丈,十年前還開藍色的花。寨里人請林業專家來察看過。經林業專家鑒定,是一棵高山杜鵑,樹齡為五百年。見多識廣的林業專家驚嘆世上竟有如此大棵的杜鵑樹。古木蔽日三圣亭旁有一塊立于道光四年的“祖神禁碑”,多逸寨的鄉親立下誓約:“遵禁風水大發大旺,朽敗風水家敗人亡”。青山常在,歲月不老。
太陽一次次落下山坡,山里的顏色漸漸由青變黃了,樹葉越來越少,山里的路似乎一下子變寬了,路上的行人凋稀。
當楓樹的葉子落光了,當稻草垛一個個兀立荒蕪田野上時,冬天就到了。
山里的冬天特別舒閑,鄉親們也沒什么娛樂活動。除了干些閑活,基本上整個冬天就圍在火塘旁。火塘邊會堆一些大塊木頭,燒火時,隨手就抽幾塊岀來燒火。小孩子有時會偷偷從門角落里里掏出一個紅薯放火里烤,但被爹娘看到會被罵的,畢竟那是紅薯種。冬天的紅薯真的特別甜,烤著吃又格外香,所以為吃到烤紅薯挨兩句罵也是值得的。
誰家的小木窗飄岀微弱的燈光?夜,穿過溪河,穿過山巒,穿過村莊,在睡夢中度過一個又一個清淡的日子。夜鳥,飛過屋梁,飛入夢鄉,飛進時光,在夜色里鋪上一層過去的影像。
站在三圣亭旁的山岡,眺望著夜色彌合的遠方,未能言說的惆悵蔓延心間,為那遠去的故人,為無人提及的傳說,為那蜷身躲在夕陽下的村子,為了這個還不知能存在多久的多逸寨。
有詩人說過:
從前生活過一個牧羊人,
他的思想如
高山般崇高
他身邊的羊群每小時都在那兒吃草。
現實中,我們的羊群總是游蕩到比我們的思想更高的牧場去。
一個村莊就是一個故事,一個村莊就是一段歷史。那里存活著青新的青草,溫潤的人情。
多逸寨永遠在我暖暖的夢里。
來源:綏寧新聞
作者:陶永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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